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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九九八年晚春的一个清早，贺兰凹村的天色尚未完全放亮，各种虫鸟的响声，和着绿草的味道在空气中散发着，四十多岁的杨酸枣与老婆早就洗涮收拾停当，象往常一样，来到家里供着的石头人像前，恭敬虔诚地作揖后，念念有词地说道：“石人爷爷，请您保佑我们，我们给您磕头了！”祈求的言语，虽然短而无奇，但杨酸枣也不敢违了延续了几百年的“祖训”。

结束了“祖训”的杨酸枣，从屋内出来，这时天已放亮，这个在这里世代生活已经到第八代的人，照例走向石画山谷，轻快地哼着祖先留下的一首歌，“山边上有个人啦，就当作仙，神人开山来把话说，天人下凡把架打，莫要去管他，树儿无根不能活，人不劳作饿得慌，前人留下好光景，老天哭了要发威……”杨酸枣在朝阳的散照下，好似一座移动的古铜色雕像，在迈入神圣的殿堂。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道清晰的刻痕，他虽然脚步轻快，但还是给人一种饱经沧桑的感觉。

为了过上山下人的“好日子”，贺兰凹村的年轻人，早已厌倦了这里祖辈传下来的狩猎放牧兼做耕种的“苦日子”活法，都陆续到山下混光阴去了。能留下来的人，像这里的酸枣树一样，任凭干旱考验、风霜侵扰，都顽强挺着、活着，熬过了一年又一年。杨酸枣的儿女都在山下镇子里上学，每周末回来小住一下，像每年南归的燕子一样，不断重复着南飞的节奏，将杨酸枣两口子思念的心拉长了又缩短！有几次杨酸枣面对自己的儿女，都曾出现了幻觉，感觉儿女就像飘在空中的风筝，虽然风筝线在手里，但风筝却随时会飘向远方。这里的日子很长，却也很短。杨家在这里世代生活，几百年来，无论遇到洪涝灾害，还是兵荒匪患，都从来没有挪过地方。这样的坚持，看来到自己的下一代就很难说了，这是杨酸枣时常觉着对不起祖先的一块心病。

二

据家里言传，杨家先人在贺兰山明朝驻军中垒砌军事设施时，发现了一块刻有人头像的石头。他认为将“人的头”砌在石墙中有点残忍，于心不忍，就偷偷地将这块石头藏了起来。不承想，在遭遇扰边的元朝残余军患后，好多驻军兄弟都失去了生命，而杨家的先人却活了下来。杨家先人认为是“石头人”保佑的结果，就将这块救过自己命的人头石像珍藏了起来，时常进行跪拜，随着时间的推移，跪拜成为了“家训”，就这样一代代传了下来。

也可能在清朝康熙年间，杨家第三代传人作为这里的“秀才”，注意到家里早晚朝拜的石头人像，在离家不远的的石画山谷中都有出现，这引起了他的好奇。有年冬天，杨秀才吃过午饭，带着两个儿子进入了石画山谷，阳光懒洋洋地、不情愿地照着山谷，让有的地方放亮，有的地方发暗。突然，怪石合成的山体借着威势，变得面目狰狞，如群魔林立，令人望而窒息不敢近前。山中的草儿、树儿受到惊吓，激情风韵荡然无存，寻觅水草的岩羊也无精打采地到处游荡，宛若游魂！一时间，暗淡、压抑、恐惧、寂寥充斥山谷，好似一个生命轮回即将走向终结，另一个轮回孕育新的生命又将开始。杨秀才在这景象中，不惊不惧，在儿子们的陪伴下，依然仔细审视着山体上的神秘图画。这些布满山谷的“石头画画”到底是何人何时所刻，为什么要刻，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

从此以后，杨秀才有着想要守护这些“神人灵迹”的冲动。并传下话来，杨家只要后人还在，一定要守护好这里的“神秘画画”。为了教化后人不忘祖训，杨酸枣至今传唱的这首老歌，就是这位老秀才所写。

时间到了上世纪50年代初，盘踞贺兰山一带的匪人为了抗拒解放军，在修建阻挡工事时，曾对山谷中的石画进行了破坏，大量的“神秘画画”被炸坏。当解放军进军贺兰凹村时，杨家人为解放军带路寻找匪人的藏身之地。为了感谢杨家人的支持，带队的解放军还给杨家赠送了一只喝水的搪瓷缸子，这物件至今还保留在杨家作为“传家宝”。

三

后来，不断有“公家人”来这石画山谷，都说这是还未退毛的人刻制的东西，可了不得，应该让山外的人都来看看祖先留下的宝。

山外人不断地来这里，一拨又一拨，杨酸枣的家也被迁到了山下的镇子上，贺兰凹村已被写入历史。杨酸枣的新家窗明几净，儿女们都在县城里安了家。虽然他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可腿脚健走如飞，被聘为景区的一名安全巡护员，开始了另外一种生活。

工作之外的杨酸枣常常躺在石画山谷无人发现的一块平石上，观望着蔚蓝明净的天空，见鹰鸟展翅滑翔，悠然自得，时光好像停滞了一般，空气中弥漫着花草的芬芳，沁人心脾，不远处山腰上的岩羊蹦跳自如,犹入无人之境。令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是：祖上所说的萧杀之气，现在怎么一点也感觉不到了？

此时的杨酸枣却感到有股力量在心中涌动，在眼前转化成了一幅画卷：清澈见底的山泉水，哗哗作响，如白练般从石画山谷中欢跃而出，不知疲倦地向着自己的目标冲去，向靠近它的人诉说着这里曾经的沧桑变迁！这里的石头画画，蕴藏了多少厚重的历史，等待着向更多的世人畅怀。

别了，这里再也不是你杨酸枣的家了！杨酸枣想着想着，他翻坐了起来，喉咙里发出了好久未再哼唱的那首老歌，“山边上有个人啦，就当作仙，神人开山来把话说，天人下凡把架打，莫要去管他，树儿无根不能活，人不劳作饿得慌……”在歌声的刺激下，他眼睛里滑出了一串热泪，顺着脸颊进入了嘴里，咸咸的，还带点甜！

◆李建平（宁夏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