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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辈是中宁人，1972年修建青铜峡水库时，他们作为移民搬迁到了宁夏北部。正因如此，我会说一口地道的中宁话，我从小接触的吃食也都是中宁的地方吃食，它们当中有饦裸子、炸馃子，有夹脂子和搅凉粉。这些特色吃食在别处是见不到的，不过它们也都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制作起来比较麻烦，若非过年过节，大人们是没有时间准备它们的。

在中宁吃食中还有一种相对简单些，那就是面蛋蛋。面蛋蛋的全名应该是炸面蛋蛋，因为它是用油炸成的，打上四五个鸡蛋，加些盐、小苏打粉和葱花，搅入面粉中用开水拌匀，然后用长把铁勺和筷子相配合，一小团一小团地把半稀不稠的面团放入油锅中炸。因为添加了小苏打，面蛋蛋的表面会随机鼓起很多气泡，它们的形状也千姿百态，绝无雷同。面蛋蛋炸至金黄便可捞出，它们的外表酥脆，里面却嫩而筋道，吃起来油汁四溢，满口留香。

做饦裸子需要提前架灶台，做炸馃子需要事先发面，搅凉粉和蜜转子的步骤更为繁杂，而炸面蛋蛋在半个钟头内就能完成，因此多数情况下它都是在家里突然来了亲戚的时候才动手做的。

我记得那时我总是侧着一只耳朵留意屋外的喜鹊叫声，“喜鹊叫，客人到”。喜鹊这种鸟儿很聪明，它们虽不是家禽，却同家鹅一样，见到陌生人便会叫。只要喜鹊嘁嘁喳喳叫了起来，那就意味着有人登门，这个时候也是我最为欢喜的时刻，我知道自己马上就能吃到心心念念的面蛋蛋了。

刚炸出来的面蛋蛋烫嘴，但对我这样缺乏油水的孩童来说，这根本算不了什么，更何况因为高温的作用，此时的葱香最为热烈。面蛋蛋凉下来后就会变硬，鲜亮的金黄色渐渐变成暗淡的棕褐色，但它仍旧是我的挚爱，虽然葱香味和蛋香味没有热时那么炽烈，但它们变得持久清凉，别有风味。

通常情况下，父母并不会把炸好的面蛋蛋直接端上炕桌让客人吃，更为正式和隆重的吃法是把面蛋蛋再烩一下。在锅里加入葱末、粉条和菜叶，再添上油辣子和醋，一碗热气腾腾的烩面蛋蛋便大功告成了。经过烩煮的面蛋蛋变得软烂易嚼，有点像烩过的炸面筋。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吸溜吸溜地吃上一大碗都会叫人满头大汗，酣畅淋漓。

面蛋蛋看似简单，实际需要经验，只有经验丰富的人才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把掺了鸡蛋和葱花的面团拌得不稠不稀，恰到好处，也才能将它们炸得有形有样，金黄油亮。我父亲和我姐姐也会做面蛋蛋，但他们做出来的面蛋蛋要么过于扁平失去模样，要么炸过了头，焦煳味重，究其原因就是用开水拌面时拌得太稀，炸制时火候过大、时间过长。

十五岁那年我到十几公里外的小城里上中学，当我在早点铺子里第一次吃油条时，觉得它同面蛋蛋有些像，毕竟它们都是油炸出来的东西，都有面食过油之后的香味，但我还是认为面蛋蛋要更好吃些，毕竟它加了鸡蛋，还有葱花在其中提味。另外，我也觉得烩煮后的面蛋蛋要比泡在豆浆中的油条更有滋味。

我记得自己冷不丁地将女友领回家中时，眼看到了饭点，父母来不及再去场部打肉买菜，便齐心协力炸了面蛋蛋，并且加入了菜叶和粉条精心烩煮。烩出的面蛋蛋香气扑鼻，但女友并不喜欢，她是吃油条豆浆长大的，不大习惯这种出自于乡村民间智慧的食物。我记得她说面蛋蛋有些像油条，但她从没吃过烩煮的油条。后来我告诉父母女友不大喜欢吃面蛋蛋，她再过来时父母便改做别的饭菜了。

我到城市里读书和工作的这些年恰巧是中国城市化进程正式启动的年头，这一过程给乡村带去了相对便捷的交通和信息，让乡村不再像从前一样同城市割裂严重，宛若两个世界。白居易说“盛衰不自由，得失常相逐”，乡村在得到柏油马路和通信基站的同时自然也失去了许多东西，其中的一个是方言，新出生的孩子竟然只会说普通话，不会说方言了；另一个就是传统的吃食，现代工业化食品的涌入让那些制作繁琐、劳时劳心的吃食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制作它们的技艺也渐渐失传。

随着自己迈入不惑之年，父母和农场里的其他最早一辈的移民先后逝去，面蛋蛋、饦裸子、蜜转子等吃食再也见不到了。有一回到河北出差，在一个乡村大集上发现了一种名叫“炸鸡头”的地方小吃。初见到“炸鸡头”时我惊了一下，情不自禁地惊呼道：“这不就是炸面蛋蛋吗？”的确，它的做法和形状都同面蛋蛋酷似，都是将拌好的稠糊的面一勺一勺地舀进锅里炸，唯一不同的是，“炸鸡头”用的不是白面而是小米面。再一个，当地人并不将“炸鸡头”烩煮，而是撒上一层白糖直接吃。从当地人口中我知晓了“炸鸡头”的来历，据说战国时当地有一个恶霸患了重疾，扁鹊救了他的性命。恶霸决心改邪归正，并带了鸡鸭前去答谢。奈何扁鹊有好生之德，不食禽畜，恶霸便让人将面团炸成鸡头形状代替鸡鸭，这一次扁鹊欣然接受。自此之后，当地人每逢红白之事都要吃“炸鸡头”。说来凑巧，我年幼时端详炸面蛋蛋时就觉得它们很像鸡头鸭头。我不知晓中宁的炸面蛋蛋同河北的“炸鸡头”究竟有无渊源，但它们的确叫我泛起了乡愁。

“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正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禁兮仰天悲！”西晋的张翰“思吴中菰菜、蒓羹、鲈鱼脍”，而我思农场的饦裸子、蜜转子和面蛋蛋。

◆赵华（宁夏银川）